在绝望之巅

/ 山间的空气闪烁着金色、绿色和蓝色的色调,在偏远村庄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里,有种滞重而欢愉的麻木感,村子里唯一的活动迹象就是草叶上懒惰的蜜蜂发出的蜂鸣。

/ 我讨厌聪明人,因为他们懒惰,懦弱,谨慎。饱受无穷焦虑折磨的人,则要复杂得多。智者的生活是空虚而贫瘠的,因为它没有矛盾和绝望。充满不可调和的矛盾的存在,则要丰富和饶有创意得多。

/ 总有一些体验和执迷是人所无法忍受的。对此直认不讳才能得到救赎。真情流露意味着你不能保持内心的封闭。客观呈现的需要越是强烈,袒露出来的情感越是刻骨铭心、厚重而强烈。最深刻的主观体验同时也是最具普适性的,因为人正是经由这些才触及生命的本源。

/ 一种将眼泪转变成思想的写作。

/ 与僵化的形式和框架遮没了一切的高雅文化相比,真情流露的模式表现得粗鲁不堪。其价值恰恰在于其粗鲁的品格:它不过是血、真情与火而已。

/ 我觉得我必定会爆裂开来,因为生活给我的一切,因为死亡的前景。我觉得我正在死于孤独、爱、绝望、仇恨,还有这个世界给我的一切。每多一次经历,我都会像被吹得超出自身容量的气球一样,再膨胀一些。最恐怖的激发之后,就会炸得什么都不剩。你在内里生长,疯狂扩张,直到边界不复存在,你抵达了光明的边缘,在那儿,光明被夜晚所窃取,然后你在那个充实的境地,就像在凶猛的旋风中一样,被直接丢进虚无之中。

/ 死亡时的孤独是不是我们人类生活的象征。在临终的时刻,还会有什么慰藉吗?想要有人陪伴自己生活和死去,这种意愿标志着巨大的残缺。被人遗弃在某处,孤独地死去,要可取一千倍,这样你就能既无夸张作态,也无他人旁观地死去。我鄙视那些在临终前操控自己,故作姿态,感染他人的人。只有独自流下的泪水才会灼人。那些要求在死亡时有亲朋围绕的人,是出于恐惧和无法单独度过最后时刻的无能。他们想在临死之际忘记死亡。他们缺乏无尽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锁好房门,以不受任何限制的清醒和恐惧,来承受那些令人疯狂的感觉呢?

/ 当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于孤独、绝望或爱时,你还没有经历过的一切都会加入这个无穷无尽的悲伤序列。

/ 在绝望之巅,对荒谬的激情是唯一能向混乱投去一束恶魔之光的东西。当所有通行的原因——道德、审美、宗教、社会等——不能再指引人生时,人如何才能在不屈服于虚无的情况下维持生命?只有通过与荒谬的联系,通过对绝对无用之物的热爱,热爱某种没有实际意义,却能模拟生活幻象的东西。

/ 我来告诉你吧:你必须隐藏起巨大的疯狂,才会想要成为石头、木头或朽烂之物。只有当你遍尝荒谬所有有毒的甜蜜,你才能得到完全的净化,因为只有那时,你才会把否定推向终极的表达。而所有终极的表达不都是荒谬的吗?

/ 因为在这个先天不足和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个人注定要充实地活着,希望自己能成为绝对的存在。每一个主观存在,对它自己来说,都是绝对的。正因如此,每个人都活得好像他是宇宙的中心或历史的中心。所以他的痛苦怎么可能不是绝对的呢?我也没法通过理解他人的痛苦,来减少我自己的痛苦。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比较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痛苦是一种内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任何外在的帮助都没有用。

/ 人以有限的天性,直面世界无限的虚无。独行——对内心生活来说,既极度充实,也极度危险——必须这样进行,即不让任何事物影响孤独者对人独处于世的沉思。独行有利于人深入内心,尤其是在晚上,没有任何常见的诱惑可以窃取人的兴趣。这时,关于世界的启示就会从精神最深处的角落,从脱离生命的地方,从生命的伤口里涌出。要获得灵性,人必须非常孤独。那么多的虽生犹死,那么多的内心冲突!孤独对生命大肆否定,以至精神在致命混乱中的绽放,几乎令人不堪忍受。

/ 对正常人来说,生命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唯有病人才为生命感到喜悦,对生命加以颂扬,这样他才不会崩溃。那既不能赞美生命,也不能赞美精神的人呢?

/ 生命的兽性将我踩在脚下,压迫着我,剪断了我全力飞行的羽翼,偷走了我理应享有的所有欢乐。

/ 在高温之下,生命无法存续。所以我得出结论:那些痛苦的人,内心的活动是如此剧烈,达到了爆发的程度,还有那些不能接受正常温度的人,他们注定要沉沦。毁掉那些过着反常生活的人,既是生活妖魔化的一面,同样也是生活贫乏的一面,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生活是平庸之辈的特权。只有平庸之辈才能活在生活的常温之下;而其他人在生命无法承受的高温下被烧灼,在这种温度下,他们几乎无法呼吸,已经一只脚迈入死亡的境地。我无法为这个世界做出任何贡献,因为我只有一种方法:痛苦。你抱怨人们刻薄、记仇、忘恩负义、虚伪?我建议用痛苦的方法来摆脱所有这些缺陷。把它运用到每一代人,它的效果很快便会显现。或许这样一来,我也能对人类有所贡献!

/ 你身上一切坚固、结实的东西,都在令人厌倦的流动中融化,只剩你的头颅。我说的是一种精准的痛苦感,而不是模糊和不确定的感觉。就像在幻梦中一样,你觉得自己只剩头颅,没有基础和支撑,也没有身体。这种感觉与身处海滨或忧郁梦幻般的沉思中模糊而快意的疲惫无关,这是一种消耗性和破坏性的疲惫。再也没有努力,没有希望,没有幻想可以满足你。

/ 死亡是一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是唯一不能带来快意的执念。甚至在你想死的时候,你对自己的愿望也会怀有含蓄的遗憾。想死,但我对我想死感到抱歉。这就是那些自我放弃、屈服于虚无的人所体验到的感受。

/ 当一个人面部的形状和线条被扭曲成奇形怪状时,当他的眼神随着遥远的光影变化时,他的思想也会经历类似的扭曲变形,在那副野兽般的痛苦怪相里,有一种趋向消极的疯狂投入。真正强烈而无可挽回的绝望,只能用怪诞的表现方式来客观呈现,因为怪诞是对安宁的绝对否定,那种纯净、明晰和清醒的状态,与绝望的混乱和虚无截然不同。

/ 我们通常很难理解,我们当中有些人必然会发疯。但是滑向混乱——在那种情况下,清醒的瞬间就像闪电般转瞬即逝——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宿命。绝对真情流露——此时你被生存的彻底迷醉所俘虏——的灵感篇章,只能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写出,要想重新恢复平衡,终归只能是幻想。

/ 隐秘的存在之泉无法再维持正常的喷涌,内心的藩篱失去了所有的真实性。发疯的先兆只会出现在有过这种重要经历之后。

/ 尽管我们还活着,但我们觉得彻底和无可挽回地失去了生命。

/ 我喜欢留有血肉气息的思想,我偏爱从性紧张或神经压抑中产生的观点,胜过空洞的抽象千倍。难道人们还没认清,肤浅的智力游戏的时代已经结束,痛苦远比三段论来得重要,绝望的哭号要比最微妙的思想更发人深省,泪水总比笑容拥有更深的根源?

/ 将生命视为全然独立于死亡,将死亡视为超乎生命的现实,这对正常人维持肤浅的心灵平衡不可或缺。所以他们才会认为,死亡源自外部,而非生命自身内在的劫数。

/ 眼看着死亡如何在这世间蔓延,如何杀死树木,如何刺穿梦境,如何使花朵或文明枯萎凋零,如何像灾害般侵蚀个体和文化,意味着超脱于泪水和悔恨之上,超脱于制度和习俗之上。任何不曾体验过死亡的可怕痛苦——像血流般升腾和扩散,像被蛇箍住窒息一般,诱发恐怖的幻觉——的人,都不会知晓生命恶魔般的特质,还有那种会引起巨大转变的、内心翻腾不已的滋味。只有领略过这股黑色的醉意,才能理解人为什么希望这个世界立刻终结。这不是狂喜的明亮的醉意,在那股醉意中,天堂的幻影以其辉煌征服了你,让你升华到一种无形无质的纯洁之中。而这是一股疯狂、危险、毁灭性、折磨人的黑色醉意,在这股醉意中,死亡带着噩梦中蛇眼的可怕魅惑出现。

/ 忧郁的分离效果让人脱离了他所处的自然环境。他对无限的瞭望,表明他是孤独和被遗弃的。我们对世界的无限感受得越清晰,对自身有限性的意识就越敏锐。在某些状态下,这种意识是痛苦的抑郁,但在忧郁的状态下,它不那么折磨人,有时甚至会带来快感。

/ 我为我身上已然逝去和因我而逝去的东西感到遗憾。我带回给生命的,只有昔日经验的幽灵。遗憾揭示出了时间恶魔般的重要意义:在带来成长的同时,它悄然引发了死亡。

/ 我受苦,我思考,这能有多重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会扰乱一些人平静的生活,也会扰乱另一些人无意识而愉快的天真。虽然我觉得,我的悲剧是历史上最大的悲剧——比帝国的衰落还大——但我仍然知道,我微不足道。我绝对相信,我在这个宇宙中什么都不是;但我觉得,我的存在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 在全然孤独的时候,把泪水埋在海边的沙子里岂不更好?但我从未哭过,因为我的泪水总会变成思想。我的思想像泪水般苦涩。

/ 难道悲伤的扭动所表达的不是痛苦吗?这些扭曲,对美的否定,暴露了太多的孤独,以至人们必须自问,悲伤的面容究竟是不是将生命中的死亡客观呈现的方式。悲伤是进入神秘的一种方式,那种神秘是如此丰富,以至悲伤始终都那么让人难以捉摸。倘若神秘也有衡量的尺度,那么悲伤就属于一组无限的神秘,没有极限,取之不竭。

/ 只有那些从不思考,或者说,只考虑生活中最基本的必需品的人,才是幸福的,而考虑这些东西,意味着压根儿就不思考。真正的思考就像搅乱生命之泉的恶魔,或腐蚀生命之根的疾病。始终都在思考,提出问题,怀疑自己的命运,感受生活的疲惫,被思考和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在你身后留下烟和血的痕迹,作为你人生戏剧的象征——所有这些意味着你是如此不快乐,反思和思考就像诅咒,在你心中引起强烈的反感。在这个不应该为任何事感到后悔的世界上,有许多事可以让人感到后悔。但我问自己:这个世界配让我感到后悔吗?

/ 当内心的大火烧焦了你存在的基础,一切都化为灰烬,还有什么可体验的呢?一想到我的骨灰随风四散,狂乱地撒入空间,成为对世界的永恒指责,疯狂的喜悦和无限的讽刺就会油然而生。

/ 人可以用两种方式体验孤独:在世间感受孤独,或者感受世界的孤独。

/ 让理想被宣布为虚无;信仰被宣布为琐事;艺术被宣布为谎言;哲学被宣布为笑话。让一切成为高潮和反高潮。

/ 那些坚持认为自杀是捍卫生命的人是懦夫。他们编造解释和借口,来掩饰他们的无能和胆怯,因为实际上,实施自杀,不可能有合乎意志或理性的决定,只有有机的、隐秘的理由预先做出了决定。

/ 在永恒之中,没有希望或遗憾。活在每一个瞬间本身就是为了摆脱品味和分类的相对性,摆脱时间将我们禁锢其中的内在性。如果没有在时间中同步的生命,就不可能有内在的生命。

/ 苦尽甘来的幸福是一场幻觉,因为它需要与痛苦的宿命性达成和解,以免遭彻底的毁灭。

/ 人们对孤独太不重视了!他们谴责因孤独而产生的一切贫乏,只赞美社会价值,因为他们看重这样的错觉:他们都对社会价值的创造有所贡献。他们都向往伟大的成就,希望通过这些成就获得不朽的地位。仿佛他们不会化为尘埃!

/ 对那些生活在绝望的征兆下的人来说,有一些纯净而清澈的活法。那些生命自由流淌、没有障碍的人,达到了一种令人愉悦的满足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世界显得富有魅力、充满光明。热情将迷人的光芒洒满世界;热情是爱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一种忘我的方式。

/ 热情就是具有不确定对象的爱。热情的爱不是将自身指向他人,而是在慷慨的行动中挥霍自己,它有一种广博的接受能力。

/ 精神并不会使人升华;它会将你撕碎。

/ 生命通常通过吉凶难料的斗争的紧张与对立,来保持其丰饶与多产。热情克服了这种状态,接纳了没有悲剧的生活和没有性爱的爱情。

/ 既然我不能通过放弃和孤独真正进入永恒,既然我终将像别人一样死去,那我为什么还要鄙视他们,为什么要说我的道路才是唯一真实的道路?所有伟大的先知都缺乏谨慎和人性化的体谅。我目睹了生老病死,我知道它们是无法克服的;但我为什么要用我的知识破坏别人的享受?痛苦及其无可避免的认识会导致放弃;然而没有什么能促使我——哪怕我成为麻风病人,也不会——去谴责别人的快乐。在每一次谴责行为中,都有很大的嫉妒成分。

/ 在全部造物中,没有另一种动物想睡觉却睡不着。睡眠就是遗忘:生活的戏剧、它的错综复杂和种种执念全然消失。每次醒来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希望。生活就这样保持着一种令人愉悦的间断性、永久重生的幻觉。

/ 一旦你否定了一切,彻底抛弃了各种形式的存在,一旦在你的消极道路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存,那么除了你自己,你还能再找谁去欢笑或哭泣呢?一旦你目睹了整个世界的沉沦,那么除了你自己,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你沉沦了。讽刺的无限性抵消了生命的所有内容。

/ 在动物中没有贫穷,因为它们靠自己生活,对等级制和剥削一无所知。贫穷这种现象是人类所特有的,因为只有人类才会把跟他平等的人变成奴隶。只有人才能如此自我鄙视。

/ 他们想用你的死亡,作为你的信仰真实性的保证。为什么他们欣赏用血书写的作品?因为这样的作品无须让他们承受任何痛苦,同时又保留了痛苦的幻象。他们想看到你字里行间的血和泪。群众的欣赏是虐待狂式的。

/ 谈到无限,我不可能不体验到一种外在和内在的双重眩晕——就好像突然放弃了一种秩序井然的存在,将自己扔进一股旋风,开始以思想的速度穿越空间。我的轨迹趋向一个永恒的、不可触及的点。这个点越是向无法想象的远处移动,旋风那令人眩晕的回旋就越快。

/ 毕竟,“意义”有什么用?没有它我们就不能生活吗?普世的无意义让人欣喜若狂地沉醉其中,这是一场非理性的狂欢。既然世界没有意义,那就让我们活下去吧!

|《在绝望之巅》 [法] E.M.齐奥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