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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 无尽夏

    2025 年 9 月 8 日

    山城的夏天,没有尽头。

    南新街的柏油路近乎要软成黑色的软糖,在王佑城的脚下留下一个个浅坑,缓慢地回弹,像是大地在热浪中艰难地喘息。蝉鸣不再是声音,而是一种具有实体的、尖锐的物质,填满了空气的所有缝隙,顽固地钻进人的颅骨。

    王佑城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路边那台沉默了整个春天、此刻却突然轰鸣起来的旧空调外机——吵闹不堪,却吹不出一丝真正的凉风。在这个夏天,遗忘变成了一种可感的物理过程。记忆并非无故消失,而是被晒化了,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在意识的柏油路上留下一滩说不清形状、黏糊糊的污迹。

    他坐在刘放的面摊棚子下,炉火的热浪与天气的热浪里应外合,围攻着他最后一丝理智。汗珠沿着他的脊柱滑下,像一条冰冷的虫,提醒着他的身体仍在进行着徒劳的抵抗。

    “今年这夏天,”刘放从翻滚的锅边抬起头,汗巾搭在肩上,已被浸得深色,“怕是焊死了,没尽头了。”他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和面汤的咕嘟声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王佑城没有应声。他盯着碗里清汤上漂浮的几片青菜,它们在热气中微微颤动,恍惚间变成了某种微型的、溺水的荷叶。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几颗早上在梯坎市集买的砂糖橘,此刻大概正以十倍的速度在高温下发酵,散发出甜腻的、属于这个夏天的不安。

    林挽江出现的时候,街道尽头的空气被热浪扭曲,她的轮廓在晃动的光线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一个微微颤抖的倒影。她手里拿着一份文稿,更像握着一面薄薄的盾牌,试图格挡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炎热——以及他所代表的那片顽固的、被热浪蒸腾着的记忆空白。

    “王大作家。”她的声音也带着被热浪滤过的疲沓,但依然清晰,“上次给的稿子,第三章的转折,试读反馈说有些……断裂感。”她斟酌着用词,小心地避开“逻辑不通”或“记忆混乱”这样的直接判断,“像是缺了几页。”

    王佑城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手中的稿纸上。白色的纸张在强烈的日照下几乎刺眼,那些黑色的文字仿佛在蠕动,像是热浪底层看不见的菌丝。缺了几页?他哪里知道缺了什么。他的过去就是一本被水浸过又被烈日曝晒的书,字迹晕染,页码错乱,难以辨认。

    “也许吧。”他含糊地应道,抬手用袖口擦去流进眼角的汗,咸涩感刺激得他眼眶发酸,“这天热的,什么都化了。”

    林挽江在他对面的塑料凳上坐下,凳面滚烫。她没有催促,只是将稿子放在桌上,从包里拿出一瓶凝结着水珠的矿泉水,轻轻推到他面前。这个小动作像是炎热沙漠里的一小片绿荫,短暂而醒目。

    刘放无声地给她也端来一碗冰粉。透明的冰粉颤巍巍地躺在糖水里,中间点缀着山楂碎和花生末,几片薄荷叶浮在上面,带来一丝视觉上的清凉。冰粉碗外壁迅速凝结起一层白雾,又很快被高温舔舐干净。

    “谢谢刘叔。”林挽江轻声道谢,却没有动勺。她的注意力仍在王佑城身上。“不是催你。只是觉得,那个角色选择跳海前,应该有点什么……更强烈的触动。比如一个细节,一个声音,或者一种味道?”

    海。这个字像一枚细针,刺破了包裹着王佑城意识的黏稠热空气。一瞬间,他仿佛不是坐在山城闷热的坡坎上,而是站在了某种高处。风很大,带着咸腥气,鼓动他的衬衫。脚下不是沥青,而是……

    是什么?

    他猛地闭了下眼,一阵剧烈的、熟悉的抽痛击中了他的太阳穴。那感觉清晰无比,像是颅骨内有东西在啃噬。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药瓶,空的。

    “不知道。”他声音沙哑,抗拒着那阵眩晕和随之而来的、模糊的海浪声,“忘了。”

    林挽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失落,迅速被她用专业性的平静掩盖过去。她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冰粉,冰块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没关系,我们再想想。”她说,语气里的那点“我们”,听起来既像共情,也像一种温柔的坚持。

    刘放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擦着桌子,目光偶尔掠过王佑城冷汗涔涔的额头,浑浊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的面摊在这个“无尽夏”里,像一个坚忍的、持续散发热量的据点,收容着过往行人的疲惫,也似乎封印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焊在原地。气温计里的水银柱固执地停留在高位,新闻里各种播报罕见的连续高温预警,提醒市民预防热射病。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所有的声音、气味和动作都变得迟缓、黏稠。

    王佑城躲在逼仄的小店二楼,老旧的空调呜呜作响,竭尽全力也只能吐出带些微凉意的风。他试图写作,但屏幕上的字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他会突然打出一段自己毫无印象的文字,描述着海港的夕阳或是某种精密仪器的操作流程,然后又惊恐地逐字删除。菌丝在高温高湿的环境里似乎更加活跃,它们不仅在他的脑海里,甚至仿佛蔓延到了现实——他总觉得墙角、地板缝隙里,有橙黄色的、细微的丝状物在暗处生长,散发着类似腐烂柑橘的甜腻气味。

    偶尔,他会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去刘放的面摊。有时能遇见林挽江。她不再总是谈论书稿,有时会带来一些冰镇的饮料,或者几句关于天气的、无关痛痒的闲聊。她谈论她读过的一本关于记忆构架的书,说人的回忆并非重复播放的录像带,而是每次调用时都会重新编译的神经脉络。

    “就像这碗冰粉,”她有一次说,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碗边,“每次吃,味道和感觉都会有点细微的不同,取决于糖水的比例,冰融化了多少,甚至吃的时候的心情。”

    王佑城沉默地听着。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短暂的、被酷暑包裹的交谈。林挽江的存在,像炎热金属上偶尔滴落的一滴水,虽然瞬间蒸发,但那一刻的清凉是真实的。她试图理解他那片混沌海域的努力,本身就像一种徒劳却动人的仪式。

    但他也能感觉到她平静表面下的焦灼。她的编辑合同有期限,这个城市令人窒息的热浪并非她的故土。她带来的冰镇矿泉水越来越少,眼神里那种探究的光芒,有时会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疲惫的茫然所取代。她像是在解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或者是在试图打捞一片注定要融化在海水里的雪花。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气象预报反复提及的雷阵雨迟迟未落,空气闷得近乎凝固。王佑城在旧电脑里无意中点开了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模糊的扫描件,一份关于系统开发的需求文档,文档页脚是“鲸落科技”,日期是201X年9月X日,年份和日期没有被清晰扫描,负责人签字栏有一个字迹清晰的签名:林挽江

    一阵电流般的刺痛窜过他的指尖。

    他几乎是冲下了楼,跑向刘放的面摊。蝉鸣声嘶力竭,热风裹挟着尘土扑打在他脸上。刘放正准备收摊,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手里的打印纸,动作慢了下来。

    “这个,”王佑城喘着气,将纸张拍在桌上,手指点着那个签名,“这是林挽江?”

    刘放看了一眼,用那块永远油腻的布慢慢擦着手。“她没告诉你吗?”他的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在谈论天气,“她没进出版社之前,在珠城,’鲸落科技’,实习过几个月,做产品需求分析的。”

    世界在王佑城耳边安静了一瞬,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声。所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鲸落”,知道那个他拼凑不起来的过去。她的接近,她的追问,她的“帮助”,到底是什么?是职业性的好奇?是一种来自过去的、他无法理解的负罪感?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窥探?

    被欺骗、被蒙在鼓里的巨大荒谬感,混合着酷暑的燥热,瞬间点燃了他。他猛地转身,冲向林挽江临时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

    门开了。林挽江站在门口,她似乎刚洗过脸,发丝沾在额角,脸上带着一丝讶异。她身后的窗户开着,但并没有多少风吹进来,屋里和他那儿一样闷热。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张打印纸递到她面前,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林挽江的目光落在那个字迹清晰的签名上,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沉默了良久,才抬起眼,眼神复杂,里面有愧疚,有坦然,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是的,我知道。”她没有否认,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盖过,“我实习了三个月,在你跳……在你离开之前。我处理过一些基础的技术文档。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是听说。”

    “为什么不说?”他的声音干涩。

    “一开始,是怕刺激你。后来……”她顿了顿,望向窗外被热浪扭曲的城市轮廓,“后来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且,我也确实想帮你把故事写完。我觉得那或许是一种……”

    “一种什么?救赎?”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刻,“对你?还是对我?”

    林挽江的脸色更白了。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也问住了她自己。救赎?在这能将一切意志熔化的酷暑里,这个词显得如此沉闷而虚幻。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困惑与愤怒,看着自己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感受着这间斗室里令人绝望的闷热。

    她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那种深深的疲惫感从何而来。她不仅是在对抗他顽固的失忆,更是在对抗这整个令人窒息的无尽之夏,对抗一种无形的、巨大的、能将所有努力都蒸发掉的无力感。

    “我不知道,王佑城。”她最终轻声说道,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诚,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也许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但现在我发现,有些东西,就像这天气,找不到精确的起点,也看不到准确的尽头。它只是……存在着。”

    她目光里的某种东西消失了。那种编辑审视稿件的专注,那种试图拼接碎片的执着,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却也更疏离的认知。

    几天后,气温依旧没有丝毫妥协的迹象。王佑城收到一个快递,是林挽江寄回的完整书稿。稿子首页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嘉陵江的水,解不了这山城漫天的渴。”

    她没有告别。

    王佑城走到窗边。楼下,收垃圾的卡车如同往常一样,在闷热中费力地挪动。刘放的面摊依旧支着,炉火微弱。远处的江水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沉默地向东流去。

    他忽然想起林挽江关于冰粉的那个比喻。此刻他觉得,记忆或许连冰粉都不如。它只是一滴落在滚烫柏油路上的水珠,“嗤”的一声,就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一道瞬间干涸的痕迹,证明它似乎存在过。

    空调外机还在轰鸣,固执、徒劳地对抗着这个焊死在城市上空的、无尽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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