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以为全世界只有我发现太阳消失了。我也有尝试跟他们讲过,然后他们手指苍天说太阳不是好端端悬在那里吗?当然大部分人并不理会我在说什么。于是在碰壁无数次之后我再也不打算说出那个秘密。现在是下午四时二十分,天空雪亮,纯洁的天光下真相同人类都赤条条的。我单手拽车吊环,另一只手淹没在肉林里,同汗水和身躯一道融化。他们全闭着眼睛。不用看,连司机也是闭着眼睛的。其实太阳在不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总挑选合适的时间点亮起来又暗下去,而生活有充分的理由继续运转。
今天起床后,我给玻璃缸中的金鱼喂食。把几块钱一小瓶的鱼饲料抛到水面上,然后几块钱一小条的艳红色金鱼圆瞪肿瘤形状的大眼睛敏捷地咬水面,好像人类接吻,呆滞愚蠢又痴情的样子。鱼是男友要养的,想起来就喂。他早就离开了,通过床另一侧的余温推断他大概五点多起床。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他相信我的鬼话。
当时我们坐在塑料凳子上,餐桌大概原本是白色的,如今呈现出一种被油渍腌入味的诡异的暗黃。我很认真地说,太阳消失了,他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是这样的,我觉得你说的对。就处于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我们顺理成章住在一起,共同担负房租。他很早起床,去杀人放火或者去流水线粘鞋底。
我小时候应该也相当喜欢金鱼,一直喜欢到我发现它们特别容易养死,除了吐泡泡和吃以外什么都不会,并且每一条都和上一条长得一模一样。最后一条在当时的我看来是种极度可怕的事实,我无法想象为什么花鸟市场养在塑料脸盆里的金鱼无穷无尽,猩红水笼中竟藏匿着这样从不枯竭的、麻木的永生。
我在一家做玩具的工厂里当文员。前两年呆在流水线,每天干八小时,底薪两千,这意味着如果我不想流落街头就必须平均加班四小时。我觉得没问题,于是十二个小时里我从上一排传送带挑出形状规整的红色配件,按照要求折叠并摆放到另一条传送带上,然后目送它从一台轰鸣的机器流向另一台机器。我只做这件事。我从小就觉得辍学的人真该死,遗憾的是我既没有死也没有继续受教育,而是像卡进喉咙里的鱼刺那样活着。死的是和我同一条流水线的女工,她比我大十岁,很瘦,面颊皱缩枯干,让人联想到正在脱水的冬枣,眼睛却又大又黑亮得像默剧里的悲情结局。干活很快,但没必要那么快的,做工时候的熟练与麻利只显得她生疏甚至幼稚,于是某一天在同一条线上的工友吹牛说和某个老板睡觉能拿多少钱的间隔,我得知她死掉了。她死后的一个月内,公司迅速为六楼到三楼的所有窗户加了铁丝网,并任命我为文员。从此以后我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写废话和说废话。偶尔我会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工,我甚至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她的形象在我心中一点点变淡变虚弱,余震一般;她的死是小石头坠入海中,方圆一厘米掀起圆形水花,再后来我彻底忘记她的容貌,只记得那对喑哑的黑眼睛。偶尔,我会突然想起太阳。
在我七岁,或者更小的时候,太阳还存在。我觉得它在清晨的薄雾中像母亲脖颈上的血印子,临近正午则愈发自亮耀眼,源源不断地散发热度。凌晨四五点钟,被栓了一晚上的土狗连连吠叫,无休无止。我坐在门槛上看太阳,穿了好几件厚衣服,还是冷。太阳摇颤着,似乎想哭却放不开声音。在我身后,在院墙内,母亲也低低地哭着。在我面前,在茫茫大街与模糊的枯树影下,同龄的小孩捡枝条或干脆手持棍棒围拢起来打野狗。我不明自他们为什么仿佛刚一醒来就清楚今天打算去弄死点什么。那条大黄狗最先还活跃地逃窜,试图突围,在同样亢奋的包围圈中跳跃。某次打击后它响亮地哀叫一声,歪歪扭扭转了一圈后噗通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神经质地蹬后腿,舌头吊在下颌外面,白沫子淌出来。有谁把它的鼻梁打断了。他们还在打。我原以为这场单方面的虐杀没有尽头,没想到不一会几那些孩子又以惊人的速度散去。那条狗躺在我面前,蹬腿眨眼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正午沙自色的阳光笼罩在它身上,起起伏伏的腹部有一点神圣与平静的味道。直到喧嚣的街道上有个倒霉鬼骑自行车倾轧到黄狗的尾巴,那毛绒玩具于是被温顺地被碾了一轮,我才意识到它彻底断气了。悄悄离开时,从自行车上下来的青年用一种很戏剧化的语气说,他妈的这是什么,而半个白昼内睡眼惺忪地行走的人,恍如方才发现这具狗尸,纷纷聚拢到一块。我忽然想起那群打狗的孩子也是这么把人群聚起来的,脊椎下方便爬上来一层凉意,却同时徒生出寡淡的安逸之感。总算结束了,太阳底下应该发生的一切,那些流程性的东西又完成一次循环。
现代人已经很难在道义上放任小孩光天化日之下打狗。然而父亲依旧打母亲。母亲不会被打死,所以事情永远无法结束。时代更迭,只有父亲打母亲的地点从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缩进小小的客厅。母亲每一次都沉默地挨揍,好像从一开始就表露出濒死的姿态。从电视机到餐桌再到驼色沙发,我听不清父亲嘴里正说点什么。十岁的我还不够高,家具森林间父亲面色平静,嘴巴飞快地捏出几个重复的字形,手举过头顶又落下,反反复复,密麻麻的雨点鸷击猎物。我甚至看不见母亲在哪里,肉被击打的钝响也挺模糊。于是臆想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母亲是不存在的,她与她自己被拽出这间屋子,去到一个找不着任何人也找不着自己的地方。至少当时在父亲眼中的母亲一定是不存在的吧。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我们迈过无数时间,而我沉默地像一块景观石。父亲佝偻的背终于缓缓挺直,面疲劳而显得更加苍老。他看向我,不论眼睛还是嘴巴都什么也没说。他漆黑的不反光的瞳仁像玩具熊眼眶里的珠子。他是想从我这里寻找什么答案吗?一个站在门口安静又为这一重复的景象感到无聊的十岁孩童,从未杀死过什么,所以同样什么都说不出。我的理智告诉我母亲被夹在大红色桌布和驼色沙发之间,久久地,久久地掩藏在那里,同样并不思索,只有腹部平和地起伏,没有流泪也没有啜泣。阳光穿越生满青苔的窗户,穿越毛玻璃和牡丹花纹窗帘最后以一条冻僵的蛇的姿势捧倒在地。不会结束的,不管是死去的狗的叙事还是父母的叙事还是存在于此的任何一种叙事,都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因为“事情”还没有解决,因为愤怒太古老太深奧。太阳浅浅下垂,在轻盈的人水后熄灭。黑夜顺理成章地抱住大地。在一次漫长的阖眼后,父亲把摇颤的门板甩回门框。第二日,我看到天空如期亮起,太阳却再也没有回来。
下公交车,我走路去办公室聚餐的那家店。这条大路上不会有狗死,连死掉的树叶都有环卫工收尸。一时间空气澄澈,万物晴朗。我想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或者说我最好这么想。然而在吃火锅的时候她们谈完工作,指甲和男朋友之后再也搜索不出什么崭新的且绝对安全的内容,于是不知谁提起的,她们说窗户,说铁丝网,说那个死掉的女工。把窗户用铁丝封住会有坐牢的感觉,好不自由啊。我埋头吃肥牛,用后槽牙把合成肉片碾碎,口腔里溢满飨足而困倦的味道,身体承受超载的疲倦,头脑反倒清醒。她的名字叫⋯⋯不重要,我忘了,你们还记得吗?好像是农民工,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她是为什么要寻死的呢?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吗?她是……我把一个人的头按进沸腾的火锅。那个女孩因为剧痛皱紧表情,一时间显得无比真诚。
我当然没有那么做。我湿漉漉地回家了,霜色的天光浸透两层衣服,皮肤上黏连着摆脫不了的凉意。两条金鱼始终在鱼缸里徘徊,彼此追逐。洗完澡,天又暗沉下去。我站在没有铁丝网的窗边,现在应该露出自由的神情。整片天空像洗笔筒里的水,是掺杂无数种颜料之后你说不上名字的一种晦暗色彩,微微泛紫。然而边缘倒残存有一抹金黃,那里原本坐着一个憔悴而忧愁的太阳。分针行走完一轮,落幕前的辉煌也缓缓黯淡下去,直到黃昏渐生出层层叠叠的灰,人间明媚灿烂的路灯取代星星和月亮。衣物紧紧包裹我,白昼好像可以永远离我而去。可不论发生什么,白昼都是永生的。它只是休息去了。
男友在晚上十一点摁响门铃。他看上去像在外面被揍了一整天,眼睛与外套都灰扑扑的。我说,你怎么了,你去做什么了。他没有回答。我说,你饿了吗。摇头。他的双目死死地咬紧牙关。我说,太阳去哪里了。
他踹门似的一脚把我踹翻在地,头撞到地面,脑袋嗡嗡地响。幸好没有撞到茶几边缘,心里又有点可惜,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其实也不错,那种不错就像太阳消失了或者我每天在玩具厂折叠十二个小时的零件一样。我在他骑到我身上的时候卡住他的脖子,手指交叉如犬牙交错,不把它们一根根掰断我是不会松手的。文明的灯火把苍穹映照得一片蔚蓝,再怎么荒诞的家乡也终于拉了电网。所以事情能被解决、或者至少变得更好一点吗?此时失望是多么不应景啊,眼泪流进我嘴里。身体里,一颗核弹爆裂开来的愤怒让我成为荒原。用个看仁公特珠的埋由,找们扭打起来。头室日吃之,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藏、便个完的劲,有无效种本能性地伤害他人的手段。在那条街没有流干的愤怒经过数年的发酵终于酿作叫不出名字的情绪。我紧紧攥住枝条。秘密能是什么?其实我就是那个打死狗的孩子。
有谁摔碎了一个瓷盘。它在四分五裂的瞬间飞出去许多细小的碎末,最终停留在同样文明且清自的地面上,用肉眼分辨不出。为了找到它们必须赤脚在房间里走一圈,只有脚底心的刺痛才能告诉我准确的位置。瓷盘十五块钱,我们都感觉可惜,于是竟不约而同地停手。原来这么简单,破碎的小小深渊一口气吸食掉剩余的诅咒、声音与愤怒。所以父亲揍母亲那么久,就是因为舍不得十五块钱吗?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结束。至少在太阳回来之前,我们都只能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不管怎样,几小时之后的我们会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此距离不超过半尺,因为眉骨上的伤口而皱起脸,只是颓唐地合拢眼睑。再过几个小时,天总会亮的。
黑暗中我们注视同一块天花板。墙面剥落了一小片,摇摇欲坠,大概今天或明天就会掉在我身上。他碰到我的手,本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我像个尽职尽责的听众那样等待,聆听他即将要说的与现在正想说出口的话语。他最后选择最无聊的一句来说。他问,会好起来的吧?我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但是我说不会的。
“意思是,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你明白吗?”我说,“我没有什么答案可以给你的,真的。我小时候以为太阳只会消失一天、一个月、一年。现在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对诉求般的大眼睛里水光流转,有一点细弱的愧疚与遗憾。那个在现实与语言中被死刑的女工慢慢闭上眼睛。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明明比我的还冷。好的。我知道了,没关系的。
第三日。一夜无梦。睁眼时分男友照例消失不见,只是这一次冥冥之中我确信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拉开窗帘,炫目的自昼涌进窗户。这是失去太阳的第十四年。养在大水缸里的两条金鱼昨夜企图越狱,最后死在地板上,眼睛瞪得像铜片,离门有三步距离,同海相距一千公里。那次他们发现死狗时,我没有留下来看,于是现在也不知道如何安置动物的尸体。我把它们丢到厨房的垃圾袋里。